创办院长罗卫国
小妹
发布时间:2023-06-03



【本文作者】亮点学友魏克(右一)


小妹





“小妹”是我们安徽合肥一带对女孩子们的一种常用称呼,就像有的地方管女孩或自家女儿叫“丫头”、“姑娘”、“闺女”、“囡囡”、“妞妞”什么的。这是小名,一般长大后都还要起正式名字的。就连我们那里的父母也管自己的女儿叫“小妹”或“大妹”、“二妹”什么的。


还有管女孩叫姐的,比如我小学一个女同学,村里人都叫她二姐。我姐姐小时候名字就叫“魏姐”,可惜她已经长不大了,永远定格在了三岁那一年。


1961年春天,大饥荒刚刚过去,人们普遍还没什么吃的。我外婆到田里摸了一些螺蛳回来。我们那里还不懂把螺蛳煮熟了挑里面的肉吃,一般都是用砖头把螺蛳壳砸开,把肉取出来煮了吃。我可怜的姐姐虽然三岁了,但因为太饥饿,站都站不起来,还只能像个婴儿一样躺在床上。外婆没把螺蛳壳完全弄干净,姐姐在吃螺蛳肉的时候吃得太急,被螺蛳壳给活活地卡死了。我没敢问母亲我姐姐是怎么埋葬的,估计和很多夭折的农村孩子一样,用衣服裹一下,挖个小土坑就埋了。


“小妹”呢,是我二舅的女儿,比我大几个月,是我的亲表姐。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在她三岁的时候,她母亲死了,二舅没能力养她,于是她就来到了我们家里。小时候,我对这些一无所知,从我记事开始,我好像就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她就是我们家人,我的姐妹,我想象不到她会出生在另外一个地方。小妹小时候有一种病,就是大便的时候一使劲就会脱肛,我妈就会帮她塞回去。


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拿着小铁铲在门口挖小水沟,挖“灶”做饭,玩跳房子、抓老鹰和嫁新娘的游戏。当然,偶尔也打“死架”,就是揪着头发抡着拳头真正打的那种。当然,有时我也和她玩不到一块儿,比如她和邻居那个叫魏兆云的女孩用竹针织裤腰带的时候,我会好奇地盯着她们手上翻腾的针头而不明所以,不知道是怎么绕线的。直到现在,我也看不明白是怎么织毛衣的,一直觉得那是一项很复杂的手艺。


据母亲说,在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小妹和我用水瓢把水缸里的水舀出来倒在了家里的泥地上,等母亲从田里回来时,家里早就变成养鱼塘了。那时候,村里除少数几家住的是祖传的砖瓦房,一般住的都是土坯草屋,一下雨就漏水,满屋子摆着脚盆脸盆茶缸接雨水。


小时候我十分胆小,几乎只和小妹在我家门前屋后几十米的范围玩。那时的我是个鼻涕虫,我拖着长长的鼻涕,穿着哥哥穿小了留给我的花棉袄,结巴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少进过别人的家,那些土坯房在我看来就是一些神秘的堡垒。在平常的时候,大人们都在田野里干活,村庄也空荡荡的。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村庄十分广大,喊一下,村里就会传来一阵回音,好像潜伏着一些鬼魂。虽然我们村其实只有几十户人家,二十分钟就足以穿过整个村庄,但我却几乎没有到过村庄的其它地方。我像一个胆小的囚徒那样,只在我家房前屋后和小妹玩,当然有时也会坐在门口发呆。


后来,我的记忆开始从一片混沌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大约5、6岁的时候,我就感到村里大男孩们看我时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种诡秘。甚至有一个我很畏惧的大男孩当着我的面说,有一次他趴在我家窗口往屋子里看时,看到我和小妹在屋子里做“那个”事了(此处省略若干儿童不宜的字)。这事在村里别的孩子那里也传来传去的,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


当然,村里还传出了别的男孩和女孩们的隐秘事件。记得有一次,是夏天,晚饭后我和小妹并排躺在床上凉席时,小妹就跟我说,她听说谁和谁(忘了是说哪个男孩和女孩了)在草垛里做那个事时被别人看到了。小妹好像还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样子,就是男孩趴在女孩身上一拱一拱的,说得我心里痒痒的,我于是就对小妹说,那我在你身上趴一下吧。小妹说不行,后来我们就睡着了。


那时,我想我对女孩已经有兴趣了。好像也就是在这前后,为了多挣点“工分”(那时还是全村集中起来一起干活,然后算每个劳动力的工分,再按照工分的多少分配粮食。),母亲就让我为生产队放牛。幼小的我当然不能一个人放牛,我是跟在一个刚嫁到我们村的“新娘”后面放牛的。


我们一人牵着一头牛,沿着田埂慢慢走,让牛吃田埂上的草。有时也会把牛散放在干涸的池塘里让它们自己吃草,而我们则坐在塘埂上。


有一次,“新娘”给我讲了一个“呆子”的故事:


话说有个呆子娶了一个媳妇,新婚之夜,呆子不知道要和新娘睡在一头,新娘睡床这头,呆子睡床那头。过了很久,新娘有些急了,说,你过来和我睡在一头吧。呆子说:我不干。新娘说,你过来我就给你麻花吃,呆子说好,就起身从被子上面爬到了新娘的床这头。新粮说这样过来不行,你要从被子里面爬过来,于是呆子就回去钻进被子,从新娘的身子上面爬了过去。在快要爬到新娘这头时,呆子大吃一惊,光着屁股跳下床就朝外面跑去,边跑边喊:“不好了!我把新娘的肚子搞通(破)了!”


那时,5、6岁的我坐在田野上心里一阵紧张:哎呀,呆子把新娘肚子搞通了,这可怎么办啊?新娘会不会死啊?记得我还为那个新娘担心了很长时间。后来我长大了,当然也就明白那个故事的意思啦,哈哈!


总之,那时我对女孩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再后来,我好像终于明白小妹其实可以算是我的童养媳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仅因为我和小妹打过“死架”,有点仇,主要还是我好像并不喜欢她。顺带说一句,在我们那里的农村,由于家穷,娶媳妇不容易,亲表兄妹或表姐弟之间结婚很普遍,我的好几个堂兄堂姐都是这种情况,结果他们生的孩子中有不少是瘫痪的,给家庭带来了很大的灾难。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就是亲表兄妹结婚,他们的一个儿子和我同岁,小时候只能满地乱爬。为了防止磨破膝盖,就在膝盖处绑了两张狗皮。直到现在,我们那里还有这种风俗。当然,现在大家已经明白这种近亲结婚是有害的,是要禁止的。但在很多地方,这种现象一直都还存在。


小妹怕火。刚开始学煮饭的那几次,母亲是把米和水先在锅里放好,让小妹直接在灶膛下点火烧煮就可以了。可母亲干了一早上活回家一看,发现小妹还呆呆地坐在灶膛下,粥也没熬。母亲问她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做饭啊,小妹说:我怕火。后来,就由我点火,她烧火。有一次,小妹烧火时,灶里的火掉下来点着了灶下易燃的油菜籽壳,小妹惊慌失措,后来还是我把火扑灭的。幸亏灶下堆的草很少,不然不但我家的草房子被烧,我家两个邻居的草房子也都会被烧掉,现在想想都后怕。


有一年春节,小妹偷了人家一副不完整的扑克牌,那可是很稀罕的东西,我们俩玩得非常高兴。


更多的时候,我和小妹则是去打猪草什么的,这些都是最日常的农村生活。


7岁那年,我的妹妹出生了。这样,我和小妹不但要带小我两岁的弟弟,还要带妹妹。此外,我们还承担着做饭、喂猪、洗锅、刷碗的杂活。我甚至还要到看起来很深、让人很害怕的井里去打水,活相当累。不过那时我们也该上学了,学校就在我们村,是一种复式班,我们土话叫做红棉校,现在想来,可能是“红联校”吧?但父母只让我上学,不让小妹上学。我们那里的许多女孩都没有读书的机会,小妹也一样。


有一次,小妹偷了几毛钱去交了学费,被母亲知道后打了一顿,钱也要了回来,小妹还是没能上成学。我记得好像就是那年秋天,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弟弟也偷了钱想上学,被我知道后在村子里追打,脸都吓白了。那时家里太穷,我们似乎也没有吃饱饭的时候,偷钱上学简直就是罪大恶极。小妹没上得了学,但她羡慕读书。我记得有一次看到她捧着一本书在看,嘴里还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但我知道她不认字,她是在装模作样地看书,她很想读书。现在想来,还为这一幕感到心酸。


在这之后的一两年,我居然很少有关于小妹的一些记忆,这一方面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小妹和村里许多其他女孩一样,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已经和我的父母以及其他农民一样,变成干活的机器了。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在贫苦的乡村,孩子们的童年是短暂的,少年时代也是空白的,他们很快就会沦落为干活机器,而女孩子们当然处境更惨。那几年,我对小妹的记忆只是她挎着篮子去水库洗衣服的情景,是她背着妹妹的情景。关于我们之间的对话,或者在家里围坐在油灯下吃饭的场景,我几乎都想不起来多少了。连她的相貌和衣着,我都记不起来了。


有一天,我二舅来了,说是要接小妹回去过几天。但小妹回二舅家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不久,从舅舅家那边传出话来,说小妹说了,我母亲虐待她,让她干很多重活,还打她,所以就不再回来了。我母亲疑心这些话都是二舅想把小妹要回去的借口,因为小妹大了,能干活了,是个好劳力了。在农村,干活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从来也没见母亲对小妹有什么虐待行为,小孩被大人打骂几下是平常现象。这当然是二舅想把小妹要回去的一个借口。母亲为此好像还和二舅吵了架,有几年都互不理睬,但从此,小妹就回二舅家了。我舅舅家的村子叫小朱村,所以我们都叫她“小朱小妹”。


后来,过年的时候,小妹常和我的其他表兄妹一起来我家拜年,而且和我母亲很亲,总是坐在一起嘁嘁喳喳说个没完,就像一对亲母女,只是,小妹不再像以前那样称呼我母亲为“妈”了,而改成了“大姥”,这让我觉得很不适应。我觉得小妹就该叫我妈为妈,小时候我们都是一起这么叫的,怎么能改呢?


当小妹再次来到我家时,我并没有感觉她是我的表姐,也没觉得她是我舅舅的女儿,我感觉她就是回家了。她还是我们家的人。


在以后的一些年头,我忙于读书,小妹则在她的村子里干农活,我们都很少见面。只是经常会从舅舅家那边传回话来,说小妹很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家里的衣服都是她洗,家弄得妥妥帖帖的,还把地里的农活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二舅妈死后二舅就一直是单身,带着三个儿子,活得很狼狈。小妹回去了,家也就像个家了。


一转眼我们都大了。18岁那年,我去舅舅家拜年(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年初二去舅舅家拜年),年初三的上午,我在舅舅家刚起床,小妹就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正在厨房吃着,我大舅的女儿,我称呼为“大表姐”的,悄悄地问我:你和小妹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啊?我知道大表姐是问我答应不答应和小妹结婚,我推脱说,我高中还没毕业,以后再说。大表姐说,你看小妹对你多好啊,你要是喜欢她,先把亲事定下来再说,也不影响你上学。我说我现在还没想这个问题。


我很紧张我和小妹之间的事,首先我在情感上觉得小妹就是我的亲姐妹,是我家的人,我对她没有别的感觉。其次,我觉得她不漂亮,也不喜欢她。什么近亲结婚的问题还是其次。再说,那时我正在做着狂热的文学梦,梦想在十几二十岁就写出一本世界名著来,就像歌德年纪轻轻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样。那时我还有很多梦想,还要考大学,觉得自己前途无量,我又怎么会甘心和从未上过学的小妹在一起呢?


我母亲也希望我和小妹结婚,说现在很多婆媳关系都很紧张,有的婆婆还被赶出了家门,小妹是自己养大的,贴心,又是亲戚,不会对自己不好。多年以后,我母亲跟着弟弟弟媳生活,帮他们带大了孩子变得“没用”了以后,遭受弟媳虐待、驱赶,气得心梗,差点死掉,才明白现实是多么让人无奈,母亲的那些想法又是多么实用。


在这之后的两年,包括我高考落榜复读的时候,母亲还就我和小妹的事谈过不少次,甚至还生了气。小妹也说,不管我考上还是考不上大学,都愿意等我。而我的一位堂嫂则对我说:你看你,连小妹都不要,小妹有哪点差啦?看你以后打光棍怎么办噢!


我那几年就烦她们跟我提这个,小妹看到我死了心,后来也就嫁了人。


在以后的很多年,我们都没有见过面。2004年夏我曾去过一次上海,因为知道她在上海打工,就顺便约她见见面,这是我们七、八年没见面后的首次见面。小妹和她丈夫租住在一个单间里,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床单和被子也显得灰而旧。小妹在一家鞋厂打工,活很累,好像要工作12个小时。多年不见,我已经胖了,并且我个子也比较高,而她却比以前瘦了很多,看起来更瘦小了。


2007年7月5日,我一无所有地漂泊在北京,住在香山脚下的一间出租屋里,母亲在给我打电话时提到了小妹,我才忽然想起她来。其实自从她10岁左右离开我们家以后,我竟然很少想到她,就像有很多曾经跟我们朝夕相处,但分别后居然很快就将他们几乎遗忘了的人一样。我想,是这些年四处奔波的生活让我无暇顾及到自己的记忆和内心,以至于我的很多回忆都遗失了。也好,我也因此少了很多悲叹和哀伤。


人是如此善忘,对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也是如此疏松薄弱,以至于许多人其实是没有记忆的人,是空荡荡的人。


当我想起小妹,我也想起了我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叫小魏村的村庄,想起了那里的草屋、油灯、猪槽、铁铲、小麦糊、山芋、以及门口的水塘,它们依然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往日生活的微光。只是如今,我和小妹早已各奔东西,各自散失在了各自的生活里,再也回不到往日生活、回不到我们共同的村庄里去了。


多年以后,我们曾经共同居住的草屋已经坍塌,长满了杂树和草。再过一些年,那个家将会被时间和雨水彻底抹平、消失。


小妹如果长不大,她还是我们家小妹。她长大后,变了,已经不再是小妹。


在我心中,我们家的小妹从此没了。


2007.7.5.晚。22:30于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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