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公文写作——我的观察体会
赵树凯
2020年6月30日,本文作者应邀在山东大学人事部主办“公文写作培训班”上讲座。本文是本次讲座的讲稿。感谢山东大学人事部蒲业虹老师的帮助。
我很高兴参加今天的活动。学校人事部组织的这次公文写作培训活动,很有意义,对我也是重要学习机会。
我从1982年进入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1990年转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到现在近四十年,一直做智库工作。在公文写作方面,我没有什么建树,也谈不上什么经验,年头长未必水平高。但我见识过若干重要场面,可以说有所经历、有所观察和体会。今天不是讲课,不属于所谓传道解惑,无道可传,也难也解惑。我只是分享观察与体会,希望对大家有所启发。
我谈六个问题:关于“公文”概念;文笔问题;写作的平台支持;写作的外部支持;写作的借鉴学习;写作的发挥创新;关于写作态度。
一、关于“公文”概念
一般来说,公文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理解,没有什么准确的定义。2000年8月,国务院颁布过一个《国家行政机关公文处理办法》,这个文件规定了公文的种类、公文的格式、行文规则、发文收文的办理等。这个文件的规定非常原则,不直接涉及公文写作,重点在公文分类和公文办理程序,即便公文分类也是非常粗略。
文稿写作,比较多的是;工作计划和工作总结,领导讲话和文章,调研报告,各种课题项目书。基础性的则是,会议记录、会议纪要,以及相应的各种文件。至于党务方面,共同性就更多,如党建工作报告、“一课三会”材料、巡视纪检材料等,还有为领导写的个人对照检查、党性分析材料,等等。按照规范的公文定义,这些都不是公文,但都是文稿服务的内容。
在我看来,也许公文还可以划分为两大类,一类可称为行政性公文,如那些内容简单、格式明确、程序严格、文字表达规定性强的通知、通报公告等;一类可称为研究性公文,如调研报告、工作报告、领导讲话和署名文章、专门的项目计划是等。这些公文需要有研究基础、观点理论、逻辑结构,实质上属于专题研究。我们现在关注的公文写作,大致上都是重点放在这一类。
在党政机关,人们通常不用公文来概括工作任务,通常不称为公文写作,而是说文字工作,是为领导提供文稿服务。这些文稿服务,内容广泛、形式多种,小到宴会上的祝酒词、不同场合的致辞,大到党代会、人代会政府工作报告,还有领导个人发表的署名文章。这些文稿的写作,与普通公文比较,都有很高的要求。这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
总体来说,叫公文写作也好,叫文字工作、文稿服务也好,基本特点是为“公”而作,代“公”立言,代单位立言,代领导立言。虽然写作本身是个人化劳动,但是,公文写作并非个人化表达,写作中采取的是非个人化的角度、立场,是捉刀代笔,无法文责自负,而是文责“公”负。文稿的这种属性就决定了写作上的特殊要求。
关于公文写作,教材很多,大学里也类似课程。如果让我谈意见,这些教材可以一读,但也不必多读。可以作为参考书来读,了解一些基本的写作套路。好的文稿写作,不是靠看这些教材来提高的。或者说,能写公文写作教材者,未必能写好公文。说到提高办法,不外乎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多读,一个是多写。当然,怎样多读,怎样多写,也很有讲究。
二、写作的“文笔”问题
这要从一个故事讲起。1982年夏天,我刚到单位上班。第一天下班的班车上,我的邻座不认识我,问我从何而来,学何专业。我说是中文系。他说了一句:“中文不是专业,你要想办法进入专业研究。”后来我知道,问话者是综合局长杨坤泉,曾经是分管农业副总理的大秘书,是单位里重要的笔杆子,是那几年有关中央文件、人民日报社论的主要执笔者。大家知道,那时中央连续有五个一号文件,杨坤全第一个一号文件的主要执笔人,也是后边几个文件的重要起草者。他的话,对我是个很大的触动。后来的工作经验也验证了他说的话。
刚工作时,我做办公室秘书,也叫值班秘书,文字工作具体琐碎,如电话记录、谈话记录、会议记录、会议通知、会议材料整理,但也不那么好应付。因为缺乏专门背景知识,有时连个电话记录也做不好。中央农村工作部门有历史传统,农村政策也有历史过程,涉及到土改、合作化、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60年代的农业政策体制调整、文革期间农业学大寨,接下来才进入70年代末开始的农村改革。在许多看来简单的文字工作中,时不时要涉及到有很多人,很多会议,很多事件,很多文件。领导们在讨论时可以提到某些事件、人物、会议,都直接关系到政策背景、历史事件、高层争论等情况。缺乏这些背景知识,做记录时就听不明白,后边会直接影响会议纪要、会议总结。有时候领导让你打电话,请一个人来开会,这个人可能是个50年代在农村政策研究很有影响的人,你可能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领导就会不满意,也影响工作效率。
我在日常工作中感受到,这些专门知识不是文字水平问题,但影响文字工作质量。这需要了解政策演变、机构演变、政策现状等问题,在这个基础上,才能顺利完成简单的文字工作,才谈得上有自己的研究和看法。所以,中文系背景在专业部门做文字工作,看上去有一定优势,缺陷也是天然的。即便一个中文系的博士,也会感到很吃力
上班第一天班车上的对话,不断地被我以后工作中的遭遇所证明。这成为我工作6年后改变专业报考研究生、离开工作岗位去读书的重要原因。
刚参加工作那些年,我有很多机会出差调研,做研究助手。秘书处服务的都是部级干部,政策研究部门的高级干部通常都是笔杆子,都能写文章。跟随过一位副部长叫石山,是抗战前大学生,建国以后一直是分管农业副总理谭震林的大秘书,文革后期是农林部政研室负责人,跟他出差调研,大量工作是为他抄稿子。1980年代上半期,分管农业的副总理是万里,万里在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前边有人起草,我在后面抄写,起草者在抄好的稿子上修改,然后我继续抄,再后边送打印出铅字稿,我则负责校对。1983年10月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撤销人民公社、建立乡政府的文件,起草过程比较长,我负责文稿校对,头一年秋天,就跑了不下10余次印刷厂。
1985年后,我给纪登奎做秘书工作,协助他搞农村调研。纪登奎曾经是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常务副总理。为了一个政策专题,他主持若干座谈会,会后我们汇总情况,我的笔记远不如他的详尽,他很不满意。因为座谈中涉及到的土地、粮食、商业等很多专门问题,我听不明白,笔记也不得要领,虽然那时已经工作了三四年。给中央起草报告时,纪登奎本来想让我写初稿,但我无力胜任,他只得直接自己动手,我只能做些协助。如果是一个很合格的研究助手,在调研座谈之后,两个人晚饭后散步,边走边聊,就能理出思路,然后助手就可以把这个稿子拿出来,而且无需大改。这件事情,不仅现在想起来尴尬,当时就感觉到很尴尬。
1990年夏天,因为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撤销,我随原研究室副主任王郁昭到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继续做秘书。开始,这位领导的讲话文章还主要依靠前任秘书,过了两年,我才基本上可以独立承担。这个时候,算起来是参加工作十年头上了。再后来,在政策研究工作中,经常写政策研究报告,也有机会参加起草中央领导讲话稿。2006年我担任第16届中央政治局第36次集体学习主讲人,不仅要准备讲稿,还负责起草总书记在集体学习之后的讲话稿。为政治局集体学习备课,过程漫长而复杂,经历几次内部讨论,是重要的学习机会。
回顾过去,我进入研究的特点是,起点低、起步慢。为什么慢?一方面,有专业约束的问题,因为原来缺乏专业训练,如学农业经济专业的进入就快;另外一方面,也有个人资质原因。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自我评估,我在学习上还是比较努力的,研究上还是比较执着的。近40年来,不论在哪个时代,不论在什么岗位上,对于研究工作孜孜不倦,堪称心无旁骛。在工作岗位写作之外,也积极努力发表文章。不仅写研究文章,也写过诗歌、散文,不断退稿,继续投稿,似乎有一点屡败屡战的精神。
1990年代初期,中央机关掀起了下海潮,不少同事选择下海。我的领导问我是否愿意经商,他可以出面在深圳、海南办公司,他曾经做过省长,有不少资源关系。我说没有这个兴趣,也没有这个能力,以后只想做研究。虽然当时我做研究没有出来名堂,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做研究的潜力。1994年初,我要求从秘书岗位下来,面临的选择就是,如果想从副处级提拔为正处级,可以去办公厅,继续做行政工作;如果想到研究部门做研究,那就只能按原级别安排。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回到了农村部,因为做专业研究是我多年向往。
就在机关出现下海经商潮的时候,我在研究领域的挣扎似乎也看见了曙光,能够相对独立承担文稿任务了,有些文章也发表了。最初是从领导夫人那里受到了鼓舞。在一次出差的路上,领导夫人告诉我:“老头子回家说,你写讲话稿写得好,读起来顺畅、有力。”我想,这也许是中文的基础起了作用。同样的信息资料,同样的内容观点,如果有好的中文表达,就会有更好的文字效果。这从一个较低层面上说明了“言而不文,行之不远”。所以,不能只说一句话:中文不是专业;还应该说后半句话:中文可以提升专业表达。
中文当然可以是专业领域,但一般而言,中文不能算是专业。公文本身不取决于文字水平,但直接表现于文字水平,所以要重视文字表达。决定文字表达水平的,不仅是遣词造句的能力,而且是文字之外说不清楚的东西。苏东坡所言,“文者,气之所成”,这是在强调,写作是一种综合性因素决定的。南宋诗人陆游曾说“功夫在诗外”,也是这个道理,文章的功夫在“文”外。胡适曾说过,写文章要清楚明白,才能美丽动人。但是,要写得清楚明白,不仅是文字问题,还有思维问题、专业知识问题。想得清楚,才能够说得清楚、写得清楚。
在文字之外,公文写作有更多要求,这是提高写作必须重视的。如,要研究掌握本单位全盘情况,近期工作要点,上级的要求,下级的反映,要有全局的把握,谋篇布局的站位要高,要站在单位领导的角度。这种积累应该是全方位的,既包括过去的,也包括当前的。在很多情况下,还需要特别关注本单位工作中的难点、矛盾生长点等问题,在大的部门,甚至不同领导之间的意见分歧,都是文字工作应该注意的。因为文字工作需要协调工作中的意见分歧,或者说,领导层的意见分歧,可以通过文字上的处理来平衡。
在文件起草过程中,特别是在重大政策问题上,通过文字处理来协调平衡领导层意见冲突,从而获得对立双方的共同认可,是对起草者水平的严峻考验。在这方面,我单位当年的领导杜润生,堪称“一代圣手”。他在这方面的高超水平,通过关于包产到户、雇工经营等若干政策难题的文件表述体现出来。有兴趣者可以去研究那些当年文件,如果能结合一稿一稿的修改过程来领会,则感悟更深。当然,这不仅是文字艺术问题,也是政治技巧、政策水平、思维境界的问题。简单来说,文笔当然重要,但是,从根本上说,好的文稿要立足于专业研究,立足于思想水平,而不仅仅是文字修辞。
三、写作中的平台支持
写作是典型的个体化劳动,作品质量内在的决定于个人水平,但是,个人水平的提高需要时间,是逐步积累的过程。那么,有没有快速提高的办法,或者说是捷径?应该说,是有的。这就是机构内部营造良好的环境氛围,为个人能力的提升建立一种支持体系,或者说有某种平台支持。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平台支持具有决定作用。
好的环境氛围,对于研究写作构成有力的支持体系,有了这个支持体系的支撑,个人能力可以显著提升,甚至超常发挥。最容易说明这种现象的例子,是世界著名咨询公司的运作机制,如麦肯锡、兰德公司等智库,往往三五个人的研究团队,其中有的并非资深人员,就能够承担大跨国公司、政府的咨询项目,收取很高的费用,产生很有影响力的咨询研究报告。这其中的重要因素,不仅因为研究人员个人本身有实力,更重要的是小团队依托大平台,小团队后边有整个机构的支撑体系。相反,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支持体系,仅仅是孤零零的三五人组合,别说是收取很高费用,就是收取很低的费用,也很难拿到咨询项目。
对农村改革有所了解的人知道,1980年代中央曾经连续出台5个1号文件,创造了中国改革史上的辉煌。前边我提到过,负责起草文件的,是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杜润生革命资历老,行政级别高,比当时国务院总理、副总理资历老,中央领导对他都很尊重。在机关内部,他特别重视建立宽松开放的工作氛围,在刻意营造一种自由宽松、畅所欲言的氛围。他主持开会讨论文件和报告,特别注意让大家充分发言,年轻人甚至面红耳赤互相争辩,有些省领导严厉用词尖刻的当面批评中央部门负责人,他甚至鼓动争论,在会上鼓励争论、思想交锋,不搞一言九鼎。研究政策问题时,经常特意邀请那些有反对意见的人参加。这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有的是部长级干部,也有的是年轻人。他要求大家下去调查,他自己身体力行,70岁左右的人了,有时候一次农村调查一个月。单位内的研究气氛很活跃,杜润生仍然不满意。他说:“我们的机关作风不生动,不主动,还有官僚主义习气,多年来形成的机关化作风要改变,要形成有自己特色的、科学的、战斗的作风,机关要对内对外开放,要是一个大熔炉,能沸腾、活跃起来,使每一个人能得到训练。”杜润生倡导的这种研究氛围,对于帮助研究人员成长、保证研究报告的质量非常重要。
我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工作三十年,主要做农村研究,经历了几次岗位转换,后期五六年担任编刊部门负责人。很重要的一点体会是,对于优秀研究人员的成长来说,工作环境和氛围非常重要。这种环境氛围,实际上构成研究写作的平台支持。好的研究报告,正是依托了这种平台支持才能够顺利产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成立于1980年,有很好的研究传统,有着宽松的学术氛围。长期以来,国研中心领导经常反思调查研究报告存在的问题,鞭策研究人员不断提高研究报告质量。自上世纪末期开始,中心领导把研究报告存在的问题概括为“浅、轻、散”,不断自我警示。中心领导高度重视学术环境改善,不断采取措施,为研究工作建立的强有力支持体系。最近几年,中心领导对研究报告的质量要求越来越高,从多方面采取措施,包括:不断优化调研报告的审批流程;在机关内部建立严格的同行专家评议制度;探索建立全国性政策研究信息交流系统;建立国外智库信息的收集整理系统;不断提高对编刊部门、编辑人员的责任要求。这些措施都有力地促进了研究报告质量的提高。
营造研究写作的良好环境氛围,建立起有力的支持体系,首先依靠是单位领导的重视,同时个人也可以有所作为。对于个人来讲,要充分认识到这种平台支持的重要性,积极参与到这种支持体系中。一方面,主动利用已有的正式平台,如把本单位或相关机构的支持体系充分利用好;另一方面,也通过各种非正式的办法,搭建自己的支持平台,开展常规化、高水平的同行交流切磋。
四、写作中的借鉴学习
如果说,营造良好环境氛围,是一个机构内部提高研究写作水平相对捷径,那么,重视借鉴学习,对个人来说则有重要的直接促进作用。
借鉴学习,要重视古代经典文献,不仅是中国古代,而且西方古代。从政策研究报告而言,中国古代奏折有丰富的宝贵资源可以学习。在这方面古人也特别重视总结,很注意保存。如明代永乐年间就编辑过前代的著名奏折文集,叫《历代名臣奏议》,收录的著名奏折上自商周下至宋元,多三百五十卷,按内容划分了66门类,如君德、圣学、郊庙、治道、经国、礼乐、用人、选举、法令、兵制、荒政、水利、理财、御边等。现在出版物中,也有一些古代奏折的文集。
科举考试中的策论,基本上都是政策建议报告,通常策论只有一两千字,写作特色很鲜明。政策建议,或说是奏折,好像是古代文人的一个基本训练。现在看唐宋八大家的文集,收集了很多策论文章。八大家中苏东坡父子三人在列,号称三苏。苏辙晚年回忆自己的学习写作,说父亲是老师,哥哥亦师亦友。说到学习内容,他说:“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而且,“知先儒昔有所未悟”。(《苏辙集》第110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苏辙做官比苏轼还大,位列宰辅,作品中诗词不多,文集的大部分是策论。在我看来,苏辙的诗词显然不如苏轼有才情,但策论比苏轼写得好。中国政治传统中,关于政策建议的研究,有丰富的资源值得重视,我们可以日常阅读欣赏,从多方面借鉴。
公文写作的重要一项是起草领导讲话,这几乎是文稿服务的核心挑战。这方面,也应该多向经典文献学习借鉴。从中国历史上看,高层人物演讲稿并不发达。变通的形式是皇帝诏书,类似于现在的公开演讲。比较早而且完整的皇帝诏书,应该是汉武帝的《轮台罪己诏》,是对自己执政工作的反思;晚近的皇帝诏书,如清代光绪的《明定国是诏》,相当于要进行体制改革的公报。最后的皇帝诏书是,溥仪所颁布的退位诏书,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道圣旨:“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用现在的语言来说,这段话的政治站位很高,表达了天下为公的崇高境界。中国古代的皇帝诏书、大臣奏折,可说是卷轶浩繁。
在西方,从古代到近代各类演讲文献,则是洋洋大观,有多卷本的西方著名演讲文集。比较而言,西方历史上的演讲比较发达,如古希腊伯里克利的“纪念阵亡者演讲”,苏格拉底的“法庭演讲”,古罗马恺撒在元老院的演讲“选择流放”,这些演讲的历史情景比较清晰。中国的同时代文献,多是三言两语的师生对话、君臣对话,读起来感觉不一样。西方进入近代,演讲更加发达,近代早期英国与西班牙海军大战之前,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女王视察军队的演讲,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林肯总统的葛底斯堡演讲。进入现代以后,西方国家各种著名演讲就更多了。大家可能熟悉的,二战以后美国总统的著名演讲,像肯尼迪、里根、奥巴马等,都有很著名的演讲。奥巴马特别著名的演讲,是2004年他在民主党全国大会上帮助克里竞选的演讲。中西文明在交融,国际交流在增加,世界范围内共同议题越来越多,在这种演讲文稿写作过程中,我们需要向一切人类文化成果学习借鉴。
中国改革以来,政策研究领域对外开放发展很快,这对提升政策研究,进而推动改革也有重要贡献。改革以来,中国的社会科学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与对西方社会科学的开放有直接关系,在政策研究领域其实也一样。在1980年代,世界银行的及其他国际组织、大学的学者进入中国,多个领域、多种形式的中外合作交流,显著地开拓、提升了政策咨询研究和智库发展,也深刻的影响了一代中国学者,包括一些领导人,典型故事非常多。
改革以来,政府文稿的概念体系、叙事结构、文字表达等都发生了深刻变化,甚至可以说,发生了整个语言体系的转换。这种语言体系的转换,根本上是思想理念、理论方法的转变,是文明开放的结果。开放是历史的要求,世界潮流的趋势,不能因为经济发达了就封闭自守。开放才能实现更好的发展,对于政策研究、学术研究也一样。所谓自主创新,不是关起门来自说自话,开放才能实现自主创新。如果对外部成果不学习、不吸收,甚至不了解,拒绝了解,这样所谓的自主创新,只能是义和团式的“创新”。当前,社科研究中的“义和团”现象值得注意。
从我来说,曾多年与西方学者合作研究,在哈佛、斯坦福等大学做过研究,也在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农村发展项目工作过,深感这是非常重要的学习机会。现代科学研究起源于西方,包括社会科学。现代的公共管理理论,也起源于西方。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开放带来的影响就更加广泛,社科基金项目的评价体系,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的评价体系,都借鉴了西方经验。现在大学重视智库建设,现代意义的智库也起源于西方。现代智库不同于传统幕僚机构。我们看国外的智库,不论是独立智库,还是党派智库,从智库的机构运行体制,到研究项目的组织,研究成果的写作传播,都有很多方面值得学习借鉴。
在写作过程中,要努力扩大视野,提高学习借鉴的针对性。如研究课题项目书,可以从国外大学、国际组织相关领域的项目书受到启发。大致来讲,现在通常说课题项目书、研究报告、研究成果评价体系,基本形式都来自西方。在国际机构和大学中,项目规划即所谓的项目建议书,通常有严格清晰的要求,如强调逻辑框架,这个逻辑框架与我们通常的政府工作计划很不一样。
文稿写作过程中,不仅可以学习借鉴上级作品,而且可以借鉴学习国外作品。同样是政府工作报告,如果我们去看美国总统的国情咨文,也会受到很多启发,其思路结构、数字材料、典型事例、文字表达都颇具特色,甚至PPT都做得非常漂亮。意识形态立场要警惕,但探讨文稿写作共同规律,不应当影响向西方学习。秉持开放的心态,认真学习借鉴,是提高研究写作的基本门径。
五、写作中的发挥创新
这里的发挥创新,是指在规定方向、范围的写作创新,所谓“既要不出格,又要出新”。文稿写作中的发挥,是在特定目标和规范下的创新,更强调体现特定的工作取向、领导意图。
文稿写作首先要尊重体制要求。就文稿写作而言,任何特定的工作系统,由于机构或体制约束,都有一些规定的表达表述,即所谓范式、套话。既然是公文,就不能没有套话,不能没有程式,因为有一些共同的要求,特定的要求,特定的表达方式,如同戏剧的动作。但是,高质量的文稿,不论是工作报告、项目设想,还是领导讲话,重点肯定不在这些套话上,不在于套话说得多漂亮,而是要强调实际内容,是在实际内容方面下功夫。文稿写作,如同带着镣铐跳舞,要掌握一般要求、方向原则的基础上,要善于提出有实际内容的新东西。现在,我谈几点体会:
第一,要以平常心态对待高端作品,包括名家文章、重要讲话、重要文件等。
所谓平常心态,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重视学习,懂得高山仰止,不能目空一切;另一方面,不能迷信崇拜,不要以为高不可攀。所有的文章都是人写出来的,所有人的思考写作,都是可以质疑的。如研究发现,即便是经典作家作品,在论证和表达上也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不严密的情况。在先秦经典中,学者们通常认为《道德经》的逻辑和表述比较严密,但是表达上重复啰嗦也不难发现,所以现在有些学者提出要搞现代修订版的《道德经》。
自从1982年参加工作以来,我所在的单位都是在致力于起草文件报告,在起草过程中充满了争论和困惑。有些文件讲话已经发表,大家讨论中还是发现不少问题。有些文章讲话,是在多种尖锐不同的意见,妥协平衡的结果。没有问题的文件未必是好文件,好文件未必没有问题。所以,我们读高端作品,既要想到如何学习,又不要盲目迷信。拿到一篇报告讲话,拿到一篇高端作品,无论是讲话还是文件,当然首先要虚心学习,认真拜读,但同时,也不妨用挑剔的目光,质疑得心态去学习。要能判断那些是虚话套话,那些是真本实料、真知灼见。不要被朗朗上口的排比句、引经据典的宏论所吓倒。有一些文章,看上去气势恢弘大作,词藻华丽,但是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逻辑的残缺、概念的混乱、思想的空洞。
第二,不要以为,只有理论精湛,学识渊博,才能写出好文稿,或者说写出好文稿需要很深的理论功夫。
从政策研究工作的角度看,翻检建国以来的农村工作文件起草,那些受到高度评价的文件讲话,基本上都不是所谓大理论家搞出来的。或者说,并不是从理论出发搞出来的。相反,一些所谓大理论家搞的文件,如1950年代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的文件和文革文件,是陈伯达、张春桥等人主持的。这些文件当时都抬得很高,被捧为高屋建瓴、高屋建瓴、拨云见雾之类,看上去很有一种打动人的力量,事实上,正是这些文件,给中国农村造成了历史性巨大灾难。从这些起草人来看,也不能说他们没有学问,没有理论,文笔不好,但是,我们不能说他们起草了好文件。这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但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没有大学问,没有高深的大理论,也能写出好文件、好报告。分析这种现象,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给我们信心。
第三,写作中要发挥创新,不能拘泥于领会贯彻上级要求意图,不能仅仅表述顺从和迎合,不能“述而不作”(只有阐述,没有创作)。
好的文稿富有特色,善于创新,起草人具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一般来说,领导喜欢有特色、有创新的文稿,但通常不会具体指导,起草者发挥舞台很广阔。起草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创意,好的构思,好的想法,好的表达。有了好的想法,还有善于表达,善于与领导沟通,善于向领导提出建议,并且在一定条件下有所坚持。文稿服务不是个人创作,不可能任凭个人尽情发挥,但是,文稿写作也很需要发挥创新,关键是,这种发挥创新,一定要获得领导认可。这对文稿起草者来说,是很重要的锻炼考验。如果不能说服领导,不论你的想法如何重要,这种创新都无法实现。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不能没有自己的想法,有了想法还要善于说服领导,变成领导的想法。我曾经听到高级领导人议论提拔干部,说到某某受到提拔重用,重要的一点是:能领会领导意图并用文字表达出来,能够提出自己的观点并善于让领导接受。
在文稿服务中,让自己的思想被领导接受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能力。在特定科层制机构中,主导性意志只能是领导意志,领导不接受你的想法,你也应该接受这个现实,这就是要尊重体制。苏辙讲为官之道,有“明于至理,顺乎流俗”的说法,认为这是一种很高境界。在现代条件下,这种“流俗”可以解释为体制要求和约束。就是说,心里面要明白大道理,行动上要顺应某些特定规则。在机构文稿服务过程中,这些理念都很有启发意义。
这里还要说到杨坤泉的事情。1980年9月,中央召集各省第一书记座谈会专门讨论包产到户问题,会上爆发了激烈争论,后来形成了当年的中央75号文件,文件规定少数落后地区可以包产到户,一般地区不要包产到户。杨坤泉是文件主要执笔者,他个人赞同普遍行包产到户,但文件表述要执行领导意志。会议召开过程中,在京西宾馆里,他到一些省委第一书记房间去聊天,动员他们支持包产到户,以此影响政策规定。这是他表达个人政策主张的一种智慧,成为机关里的一段佳话。
第四,处理好公文写作与学术写作的关系,通过两者相互促进,实现写作能力提升。
人们通常强调公文写作与学术写作之间的矛盾,这是有道理的,因为角度不一样,表达方式、叙事逻辑不一样,甚至语言系统也不一样。所以,如果公文象专业学术文章,或者专业学术文章象公文,这两者来讲都是不成功的。当然,如果一个人的思维和表达方式,甚至词汇系统都完全被公文化了,这样就做不了研究,甚至写不出学术作品。我们看一些老干部回忆录,就能发现这个问题,思维框架和语言表达完全格式化了,写的像官样文件,很多非常重要的东西被淹没了。
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公文写作和学术写作并不互相矛盾,甚至能够相得益彰。学术的严密逻辑,公文的清晰简洁,有时候互相促进,具有内在的共同要求。从历史上看,公文写作并不必然摧残个性化的创作研究。在古代文人当中,这两种角色其实也也是不断转换的。宋代文人如苏东坡、黄庭坚,唐代文人如柳宗元、杜甫、杜牧等人,都曾经是皇帝写作班子的,都做过批注奏折、起草招书、编撰重要文书的事情,这个职务通常叫中书舍人。唐代杜甫,曾经短时间内做过皇帝身边的咨询研究人员,而杜甫的很多诗,从一定意义上讲,可以当作很好的调查报告来读。杜甫作品在今天经常被用于政治史、社会史研究的资料。由此可见,公文写作并不必然损害个性化的思考和表达。相反,这种经历还能够开拓学者的生活视野和思想视野,培养特殊的是观察分析能力。所以,在看到两种写作之间的矛盾时,也要看到两种写作之间的互补。
六、关于写作态度
写作态度是治学态度的重要表现。
什么是好文章?很有名的古人所说三个维度标准,清代学者戴震提出“义理、考据、辞章”三项要素,通俗的说,就是道理要讲清楚,证据要确凿可靠,文字表达要清晰动人。这对所有的文章来说,不论是公文写作还是个人化写作,都是基本要求。但是,放到专业研究来看,还有一个更具体或者是更深层面的要求,就是讲究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分析思路和方法,如对已有的研究总结评价,提出新问题、新的研究假设,建立逻辑分析框架,等等。所以,在现代社会科学条件下的文章要求,在义理、考据、辞章的大原则下,还要继续深入,具体化、操作化。
平易实在,深入浅出,是文章的高境界。文章难免有些虚的东西,套路的东西,尤其是公文写作,在特定背景下,套话不可以没有,有些表述必须是“规定动作”。但是,基调应该是实在的,平易的,是质朴的。这种情况可以说是“虚实相间”。平实简易,不仅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内容实在,所谓有干货,表达才能平易、简约。古人讲这种文字表达的原则,称为“辞达而已”。宋人黄庭坚进一步概括,则表述为“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黄庭坚集》第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
当然,写文章有时候也需要造势,铺排夸张。如看国外的竞选演说,特别是竞选宣传文字。即便这类的造势文章,基本材料、基本数据也是很扎实的,铺排夸张的是虚的部分。因为,如果应该扎实的地方不扎实,会受到公共媒体的批评,特别是反对党的指责。人民公社化过程中、文革期间、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有很多造势的文件、文章,充斥着狂热的激情,为害实在很大。公文写作,意在推动政府工作,推动社会发展,需要实实在在。这也必然反映到文章风格中,应该以平实为基调,讲究思路清晰,通俗易懂,数据详实,事例生动,故事鲜活。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的说,文章都要平淡,有时候也需要激情澎湃,需要文采飞扬,这都是要看特定场合的需求。
怎样判断是不是一个好文件?这是一个复杂问题。文稿工作林林总总,内容形式各不同,但不同文体皆可有佳作,核心的标志就是内容实在,而且富于表达,表达有特色。1980年代的中央农村工作文件,现在人们经常引以为典范。从文字表达上看,这些文件谈不上精巧、靓丽,并不铿锵有力,也不大气磅礴,更缺少那些朗朗上口的排比句,没有宏大的理论口号。改革年代的很多重要文献,不论是领导讲话,还是政策文件,突出的特色是朴素、平易,甚至语法结构上看也不那么严谨,但是,巨大历史贡献不言而喻,与此前此后不可等量齐观。
疫情期间,我系统地把建国以来的农村工作文件看了一遍,比较了不同时期的政策文件、领导讲话和工作报告,有很多有意思的发现,也有很多感悟体会。从根本上说,评价标准是社会评价、历史评价,要看社会影响、社会价值,而不仅仅是文章本身。这种评价应该是综合考量,从内容到形式,从历史到现实。当然,对于起草者而言,一项文稿写作任务交到手里,最重要的是如何把这个活儿做完,让领导满意,自己安心。但是,如从历史责任出发,不妨想得远点,如黄宗羲所言:“大丈夫行事, 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这又是一种境界。如果起草了一个文稿,虽然当时受到了领导或某方面的赞赏,但从改革发展看却没有产生好的作用,甚至贻害社会,这是不能不考虑的。从这个角度看,文稿写作虽然不能像古人说的“论万世”,但也不能只论一时一事。所以,做政策研究,提供文稿服务,应该有一种历史的责任感。
回溯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政策演变,这个历史进程由一系列文件、讲话作为文字载体。在政策研究界,当然有一些优秀作品,但是,荒唐可笑之作甚多,不仅荒唐可笑、而且直接破坏农村发展的作品也层出不穷。大家不难联想到,鼓吹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的文章报告,鼓吹大跃进的文章报告,鼓吹农业学大寨的文章报告,包括改革以来以来也还有这样的荒唐之作。这些荒唐之作得以问世,当然领导层首先要负政治责任,但是,这些东西无不出自写班子之手。检讨政策得失和历史责任,这些舞文弄墨的“秀才”也难辞其咎,也需要深刻反思。
2020年春节前,我曾去看望农口老人石山,老人已经105岁,头脑依然清楚。文革前的十几年,他一直中南海里写作班子里,在分管农业的中央领导人身边,不仅起草文件和领导讲话,而且也根据领导旨意起草批示。这个班子七八位成员,除个别在文革中遇难之外,后来都成为省部级干部。我们谈到人民公社、大跃进时期的农村研究,谈到他们写作班子出手的荒唐之作,特别是那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文章(1958年8月27日《人民日报》)。百岁老人感慨细致,抑制不住情绪激动,连连说:“荒唐、荒唐,狂热、狂热,真是祸国殃民。”但是,这些文章当时,都被上层赞赏为好文章。某种意义上,这种写作是一种作恶,这种作恶已经超出了阿伦特的所谓平庸之恶,这是比那种“平庸之恶”更恶的恶。这些写文章的人,没有理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高层领导。
回顾农村政策史,检点研究者的调研写作,有很多东西值得反思,引以为戒。从这个角度讲,黄宗羲所谓的“论万世,不论一生”就不是空话大话,而有了实在的内容。这实际上在告诉我们:应该秉持什么样的态度来研究和写作。
要重视根据自身情况,不断探索适合自己特点的写作提升方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经验,也有自己对于写作技巧的把握。如检验文字是否顺畅,我有时候用的办法是,把这段话读两遍,如果读起来别扭,语感会告诉自己如何修改;检验文字表达是否简练,我也偶然发现一种办法,在请人翻成英文时讨论发现,有些地方中文用了五六句话,用英文三句就表达出来了。有些啰嗦的表达,重复的表达,翻译最先能感受到。
王梦奎主任谈怎样写文章,曾说重要的窍门是“勤分段”。我个人的体会,这非常有道理。不用过长的段落,对作者是思维的提炼,对读者会变成相对轻松的阅读。总的来说,提升写作还是要靠多写、多改。虽然有的人“一挥而就”“倚马可待”,但是这种才气太少见,可遇不可求。当然,每个人最见效的办法会不同,或者说如何寻找捷径和技巧,没有固定的办法,关键是自己探索。
提高写作的基本途径是多写多改。要重视日常的写作训练,多读,多写,多琢磨。认真对待每一文章,珍惜每一次写作。不论是悠闲之作,还是匆忙中的急就章,都可以是愉快的体验,都要认真对待。从每一次写作中体会到进步,体会到愉悦,苦中有乐,乐在其中。
写作可以被抬得很高,如说“文章千古事”,但写作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手艺活,如木匠做家具,要有工匠之心,工匠的态度,工匠的讲究,工匠的耐心。古人有所谓“僧敲月下门”的反复推敲,还有“捻断三根须”的不断斟酌,都是很好的激励故事。古代诗人有所谓苦吟派,苦苦挣扎,呕心沥血,但我觉得没有那么可怕,只要大家用一种欣赏、玩味的态度去写作,那就会体验到,写作不仅是苦思冥想,而且还是带很有愉悦感、实现感、成就感。文章有长有短,写作有快有慢,有时纠结,有时愉悦,都要认真对待。写作中往往会出许多废品,自己不满,无法示人,但是,这并不可怕。有写作就有进步,没有白写了的文章。
以上所谈,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耽误大家时间,不胜惶恐,欢迎批评指正。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