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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人文和教养
发布时间:2024-04-14



我们的人文和教养,在巨变的时代被作为代价牺牲掉了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陈丹青


01.教养第一条:总得有礼貌


通常所谓“教养”,第一条,总得有礼貌。可是我到现在遇到有些小关节,还是止不住地没礼貌。

我喜欢逛古董店。最近我到罗马旅游,找到两条专卖古董的大街,一家一家进去看。

有一家进去后,我就埋头看小雕塑、小文物,然后向一位很有风度的老先生问价钱。问了几件,老先生都说不卖,我说:“为什么不卖呢?”

他就说实话了,他说:“这是我的店,你进来了,不跟我打招呼,就在那里看,然后问我卖不卖,我不卖。”

我很少脸红的,当时脸红到脖子,非常非常难为情,耳朵都热了,想起小时候。

我小时候经常被大人训斥,训斥的理由不是顽皮捣蛋、翻墙砸东西,而是没礼貌。

所谓没礼貌,不是你不尊敬人,是你不知道尊敬的方式。我相信很多人没礼貌,并不是这个人不好,实际上是不懂事。


你小时候、你年轻时不礼貌、调皮,甚至粗鄙,情有可原,尤其在那么一个粗暴荒凉的时代;可是岁数大了,我六十多了,在罗马,在文艺复兴的故国,不经意之间,小时候“文革知青”那种没教养,那种粗鄙的人格,就露出来,这位老人把我点醒了。

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可是所谓教养、所谓礼貌,全看小事情。现在我想咱们可以说下去:今天,我们的所谓“人文”状况,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普遍的教养,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很冲突。一方面,在我几十年记忆中,中国的国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可是呢,也是因为这二十几年的经济体制转型,中国又出现前所未有的大问题,什么问题呢?

总括来讲,就是全国上下,大家都同意,我们的人文素质发生很大的问题,大家都不满意。


02.教养是装不出来的


再举个例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个案例,美国爱荷华州,一位中国留学生枪杀了他的三个老师,还有他的一个中国同学。

当时这是大新闻。他名叫卢刚,在中国是天才班培养的,成绩优异,很年轻就出国,攻天体学,很尖端的学问。

矛盾发生在哪儿呢?发生在他和另外一个天才学生,温州人,农村出来的,两人都在爱荷华州立大学修天体学,都师从同样的导师。

但是呢,卢刚没得到奖学金,另一个同学得到了,卢刚没得到他要的分数,另一个同学得到了。

他忌恨同学,也忌恨老师。他带了手枪把几位老师一个一个打死,很从容。当时老师躲在课桌椅底下,恳求他,他很冷静,一枪打死一个。

事情发生后,美国非常痛惜,并不是痛惜他开枪杀人,因为美国经常发生校园枪击案,隔三差五会有报道,这是美国的老问题——

美国痛惜什么呢?在全世界研究天体物理方面,一共有6个最顶尖的教授,现在有3个没了,五六十岁左右,被打死了。

在天体学研究中,近百年的累积,现在一半变成空白,失去了重要的研究者。

真正动人的是后面的故事,中国人听了,简直匪夷所思。


爱荷华区是个大学区,有将近上千名中国留学生,卢刚案发生后,全体中国留学生和家属非常紧张,压力大极了:我们在别人国家犯了案,杀了人,出门怎么面对美国人?

可是就在案发当天晚上,爱荷华州所有中国留学生家门口都有一封信塞进来,是当地教堂散发的,大意是说:“请所有中国人不要紧张,不要愧疚,我们都是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请大家一起为死难者祈祷,为凶手祈祷。”

中国人安心了,第二天上学、上班,到了学校、公司,又受到美国同学和同事的口头安慰,然后教堂请中国人,不管你信不信教,都来参加仪式,原谅罪人,超度死者。

我们可以想想,这事发生在我们国家会怎么样?

我相信政府会有理性,不见得失控、失态。但这里发生一个问题,就是在一个道德传统没有中断的国家,或者道德传统严重中断的国家,一旦发生这种悲剧,你会见证二者的差异。


另一个有关教养的例子。

梁启超怎么去世的,大家知道吗?

他死于当年协和医院的医疗事故:医生给他切错了一个肾,病情恶化,死掉了。这么重要的国师,肾给切错了,死了。

可是梁启超怎么说?他的第一反应,是请周围人千万别跟媒体说,不要公布。

他说,中国老百姓刚刚开始相信西医,还有很多人在观望,旧观念还没转过来,如果因为我的肾切错了,社会上知道了,老百姓又会退却,不信西医,所以别公布。

大家想想,他是拿自己的命为现代化做牺牲。

大家会说,这是他的道德、思想,这是他的精神,可我觉得这是教养。

思想、道德是可以学的,可以放在嘴上说的,可是遭遇性命攸关的大节,教养装不出来。

梁启超知道自己完蛋了,但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这仅仅靠的是思想道德吗?


03.大学培养有知识的人但不一定有教养


“人文”是个大题目,容易说空,就像我们当年一天到晚说“革命精神”之类。

现在,没有人提“革命”,为什么?因为国家付出了几十年的代价,知道那是一句空话。可是今天我们忽然要提“人文”,以我对“文革”的记忆,我会警惕:又是一句空话!

“人文”这两个字,汉语原来没有的。这个词,实际上最早是从“文艺复兴”那里来的。

文艺复兴以前,漫长的一千多年中世纪,上帝顶要紧,人是上帝的仆人,上帝的罪人……到了文艺复兴,所谓“人”,所谓“人的价值”,抬起头来,简单说,就是世间一切,人最重要。

文艺复兴有一件标志性作品,就是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大卫》,全裸体;还有波提切利,画过“维纳斯诞生”,也是全裸体。

他们以上帝的名义来画凡界的人,或者说,以凡界的人的样子,来画传说中的神——人觉醒了,一切以人为本。我们今天所说的“一切以人为本”,实际上是从意大利人文主义那儿借过来的。

按理说,中国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现代化教育,文艺复兴的价值观和所有学科知识,我们差不多都掌握了,都在传递中,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来提人文教育?要提人文素质?

我回国后一直不明白,什么叫“素质”?都说“这个人素质太差了”,我不太懂,然后又听到全国在搞人文素质教育,我也不太懂,这句话在我出国前不流行的。


素质,也泛指很多内涵,但我宁可用比较老的字,叫做“教养”。我知道我既没知识,又没教养,所以我对没教养的事情,特别敏感。

教养,是我们中国自己的一句话,源远流长。这个“养”字,是要时间的,一个孩子养大,一条小狗养大,都要时间。一个国家整体人文发生问题,我想,首先是许多个人的教养发生问题。很多人都缺乏教养,总起来看,很可怕!

现在大学的教育,大学培养人,是“有知识、没文化,有专业、没理想”,或者说,你有地位、有学位,但你不一定有教养。

 

我们随时看到很多很有地位的人,比方说教授、官员、社会名流……但你仔细去看,他们未必有教养。我本人的没教养,刚才已经是个例子。


我有一次在厕所里正撒尿。

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是个研究生,非常帅的小伙子,立刻跑过来站在我后面大声说:

“你是不是陈老师?我是从江西来的,你在江西插过队,我要跟你照个相。”

我非常尴尬,因为我正在撒尿,他完全不懂应该在外面等我,那样没礼貌,不懂得不可以这样子对一个长辈说话。

出了厕所,他早已准备好了照相机,把我像人质一样一把夹住,不由分说就拍照。

这种情况我不止一次遇到——虽然并不是每次都在撒尿——但一上来就拍照,拍完就走,然后跟人说,你看!我跟陈老师合影。

我们小时候,所有大人都不许我们这样对待人,可是如今变成大学里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是对我一个人,所有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或必须认识一下的,都这样,行话叫做“混个脸熟”——这就是没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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