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合理的利己主义？
李银河 2023-09-28
罗卫国：钱理群+精致的利己主义，2023年9月30日阅读，昨天刚从荆州接女儿回来过中秋。
我是在很年轻的时候读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的，当时觉得非常喜欢。那时的我正好处于世界观形成的时期，正在探索我这一生应当走什么样的道路、做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这本书。
据说列宁对作者的评价特别高，说他是唯一真正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怎么办？》是列宁的枕边书。其实依照文学标准来看，这本书确实算不上什么文学名著，至少不能算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但是它作为当时革命青年的人生观指南还是够格的。我是这样评价这本书的：它文学价值不太高，作为人生教科书的价值更高一些。
《怎么办？》讨论了当时大家非常关注的一些问题，对探索人生道路的青年是有帮助的。这部小说的副标题叫作“新人的故事”，描绘了一种史无前例的、全新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是投身于人类最伟大事业的人，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是为了人民的幸福，但同时他们又是全面发展的、有自由意志的人，是道德高尚的人，是新时代的英雄。他们是来自人民，服务于人民的劳动者。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先进科学和崇高社会理想的道路，他们是职业革命家，而这个职业给了他们最大的满足和幸福。他们在为先进理想献出一生的时候，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牺牲。
作者提出了三种人生的模式：
第一种人生模式是宗教的，主张牺牲，要求人为了违反其天性的义务而压抑自己，克制自己的欲望；第二种人生模式是世俗的，完全不主张牺牲，反而认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的利益不惜损害他人的利益；第三种人生模式既是自私的又是忘我的，它不是建立在不合理的义务和强制的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高度的个人及社会自觉的基础上。
这第三种人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新人。这些新人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可以为了人类的进步和他人的福祉牺牲个人的物质享受和利益，但是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强制的牺牲，而是崇高和快乐的牺牲。这种立场在书中被叫作“合理的利己主义”。
什么叫合理的利己主义？
它不是用理智来压抑感情，也不是一味地束缚人的个性， 而是追求每个人的全面发展。它不是一种完全的利他主义。当这第三种人做利他的事情时，同时也能给自己的心灵带来快乐，因此它既是利他的，又是利己的。
记得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有一对恋人，女人又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为了成全这个女人，她的男友主动退出了。如果按照一般人的逻辑看，这个男人就是利他主义的了，可在这部小说中，这个男人的做法就被解释为合理的利己主义。意思是说，当他做出这样利他的行为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快乐的，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这不是单纯的利他主义，而是合理的利己主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种观点在当时的俄罗斯社会的思想背景当中被认为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因此他这部小说被视为革命青年的教科书，被视为革命道德的百科全书。
虽然这本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高，但是对正在寻找人生道路和生活伦理的年轻人来说，它是一本非常好的书、一本无与伦比的伦理教科书。
书中所倡导的这种合理利己主义道德观对我的人生伦理观产生了很大影响。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说塑造的一位神秘人物拉赫美托夫。他是一个典型的革命者，书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他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睡在钉板上。很极端，也非常理想主义。
在此我想引用书中一些对爱情伦理的论述。例如，书中提到，所谓爱就是“我宁可死，也不愿引起他的痛苦的热爱；我宁可死，也不允许这人为我做什么事，除了他自己愿意做的以外；我宁可死，也不允许他因我而勉强他自己，压制他自己”。这正是前文我们讲到的合理利己主义，真正的爱情是绝对不会压抑对方的，如果让对方感觉到压抑，我宁可舍弃。
书中还提到：“凭着利害打算，凭着责任感和意志的努力，而不凭着天性的爱好所做出来的事，终归是别扭的。所谓爱情就是因为所爱的人的快乐而快乐，痛苦而痛苦。”也就是说，无论是出于利害的考虑，还是出于责任的考虑，都不是爱情。双方融为一体的关系才是爱情。有很多人的亲密关系最后完全蜕变为责任和义务，那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了。
另外，关于睡钉板的那个拉赫美托夫的部分，我来多引用一点：“拉赫美托夫给自己立下一条规则，不要任何奢侈品与幻想，而专门读那些必需的书。每种学科的重要著作是很少的，其他著作不过是把这少数著作里说得更充分而清楚的话加以重复、冲淡和损害罢了……他仅读那具有独创性的东西，并且只要理解了这独创性就不再多读。他所念过的每本书都是最精彩的，免得多读好几百本书。他又遵守一条原则：不在次要的工作和次要的人身上浪费光阴，而单注意那主要的。除朋友之外，仅同那些能影响别人的人结交。如果不是某些人心目中的权威，那跟他谈一次话也不可能。而他存心交结的那些人费尽千方百计也避不开他。……有了他们，人类生活才能够欣欣向荣；没有他们，人的生活就会凋萎、腐烂。他们人数虽少，却能让人人呼吸；没有他们，人们便会窒息而死。正直善良的人随处皆是，这种人却寥寥无几。这是优秀人物的精华，这是原动力的原动力，这是世界上的盐中之盐。”
拉赫美托夫这个人当然非常极端，像睡钉板这种事情哪有人能够真正地去效仿？但是这位拉赫美托夫的作风对我影响深刻而长久：只读最重要的书，只做最重要的工作，只见最重要的人；不读次要的书，不做次要的工作，不见次要的人。这样才能过高质量的生活。这个车尔尼雪夫斯基塑造的虚拟人物对我后来的人生哲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把我的人生哲学概括为采蜜哲学：人的生活应当像蜜蜂采蜜那样，只撷取花中精华，不要去多关注其他的，不要什么都想要。这样的话你就能够省下大量的时间和生命，而且你的生活质量会非常高，你会快乐，你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痛苦的事情上。
最后我来引一段书中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正是我努力的方向，我永远专为这个目标工作——未来是光明的，美丽的。爱它吧，向它突进，为它工作，接近它，尽可能地使它成为现实吧。你们越能够实现得多，生活就越光明而美好，生活中的欢乐和享受也就越丰富。”这本书之所以能够成为当时青年的人生教科书，是因为它倡导这样一种非常积极美好的生活方式，并且希望社会变得更加合理。在我看来，最合理的社会就是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任何对人的欲望的压抑都是社会制度不够合理的表现。当然，个人欲望满足的界限要以不伤害他人为底线，每个人的自由要以不伤害他人的自由为底线。